2013年7月12日 星期五

《羊毛記》第一部全文刊載


霍斯頓一步步爬上樓梯走向死亡,而孩子們正在上面玩。他聽到震耳欲聾肆無忌憚的笑鬧聲。只有無憂無慮的孩子才有辦法笑得這麼開心。霍斯頓步履沈重,繞著螺旋梯,一圈又一圈,一步步往上爬,老舊的鞋子重重踩在鐵梯板上,腳步聲在樓梯井嗡嗡迴盪。
  那雙鞋子是父親留給他的,破舊不堪。破舊的鞋子踩著同樣破舊的鐵梯板。梯板上的油漆已經剝落殆盡,只剩角落和梯板底下還有殘留,因為鞋子踩不到。樓上樓下還有其他人也在爬樓梯,樓梯間沙塵飄散。霍斯頓扶著欄杆,感覺得到那震動。欄杆已經被磨得光滑油亮,那景象總是令他驚歎。幾百年下來,人的手掌就足以把鋼鐵磨平。
  歷經了無數世代無數人的踩踏,每片梯板都有點微彎,而且邊緣都被磨圓,乍看之下有點像突出的嘴唇。看起來,梯板面上本來應該是有防滑用的鑽石形小凸起。何以見得?因為左右兩側的小凸起都還在,可是靠近中央的都不見了,只剩光禿油亮的鐵皮和油漆的殘跡。
  霍斯頓抬起腳,踩上一步,老舊的鞋子重重踩在梯板上,一步又一步。看著眼前的景象,霍斯頓不由得陷入冥想。多少年了,肉眼看不見的鐵分子隨著時間磨蝕,層層剝落,而一代代的生命也隨著時間消逝,灰飛煙滅。當然,這樣的感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,多年來,他偶爾會忽然意識到,住在這裡的人,也許本來不可能存活這麼多年,就像這座螺旋梯,本來也應該撐不了這麼久。狹窄的樓梯井,像一長串綿延不絕的螺旋,深入地底,貫穿整座圓筒型地堡,彷彿一條長長的吸管豎立在玻璃杯正中央。然而,當初設計這座螺旋梯的人,也許根本沒預料到它會承受這麼長時間的損耗,就好像,很久很久以前,這座圓筒地堡也很可能根本不是設計做為居住用的。至於地堡原本是什麼用途,如今早已沒人記得了。如今,這座螺旋梯已經成為主要通道,數千居民平日上下樓都依賴它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。在霍斯頓看來,這座樓梯原本的設計,應該是緊急逃生用的,而且使用人數限定在幾十個。
  又過了另一層樓──這一層是住宅區。在這個巨大的圓筒型結構裡,每一層樓都像是一片圓圓扁扁的薄餅。霍斯頓跨上最後幾步梯板,也是他此生最後一次上這座樓梯。上頭孩子們的笑聲越來越響亮,如傾盆大雨轟然而下。那是多麼年輕的笑聲,多麼無憂無慮。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活在什麼樣的地方,還沒有感覺到那來自四面八方的土壤的壓力。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深埋地底,只感覺得到昂揚的生命力。青春洋溢的生命,未經滄桑,歡樂的笑聲向下灑落,瀰漫在樓梯井中。只是,那高亢急促的笑聲,相對於霍斯頓此刻的行動,形成強烈對比,如此的不協調。霍斯頓心意已決,他要「出去」。
  當他逐漸接近上面那層樓,發現孩子們的笑聲中,有個孩子的聲音特別高亢嘹亮。此刻,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在地堡裡的童年時光──就像這些孩子,他也曾經上學,和他們一樣玩耍嘻鬧。當時,在他幼小的心目中,這座巨大單調的水泥圓筒感覺就像一個浩瀚的宇宙,一個遼闊的世界,一輩子也探索不完。也可以說,那彷彿一座迷宮,他和其他小朋友們迷失在裡面,永遠出不來。
  只是,那已經是遙遠的三十多年前,遙遠的過去。霍斯頓忽然感覺,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時光,遙遠得像是好幾輩子的前世,彷彿那是另一個人的美好時光,彷彿那個孩子根本不是他。他幹了一輩子保安官,肩上的重擔令他漸漸忘掉美好的過去。而且,這幾年,他已經來到人生的第三個階段──不再是孩子,也不再是保安官。這幾年,他活在一個秘密中。三年來,他默默等待,然而,他所期待的卻一直沒有出現,到現在,他僅剩的生命力已經消耗殆盡。日子,每一天都比從前的一個月更漫長。跟現在比起來,從前還比較快樂。
  最後,霍斯頓忽然發覺他的手已經摸不到樓梯旁的欄杆,這才意識到他已經爬到螺旋梯的最頂端。彎彎的鐵扶杆,多年來被無數的手磨得光滑油亮,此刻已經到了盡頭。出了樓梯間,眼前豁然開朗,一片寬闊。這片寬敞的大餐廳,還有旁邊的大廳,是全地堡最寬敞的地方。現在,孩子們的嘻笑聲已經近在眼前,只見好幾個亮晃晃的小身影在零零落落的椅子間竄來竄去,玩捉迷藏。有幾個大人想制止他們玩鬧。髒兮兮的磁磚地板上,粉筆蠟筆散落一地,霍斯頓看到唐娜彎著腰在撿。她的先生克拉克坐在餐廳另一頭的桌子旁,桌上有幾杯果汁和幾盆玉米餅乾。他向霍斯頓揮揮手。
  霍斯頓根本沒想到要跟他揮手打招呼。也許是因為他根本提不起勁,也或許是根本沒那個心思。那幾個大人小孩身後,是大餐廳的一面大牆,牆上投映著一片模糊的影像。霍斯頓愣愣的看著那景象。那是他們這個單調荒涼的世界裡最遼闊的景觀。清晨,死氣沈沈的沙丘籠罩在晨曦的微光中。那是多麼熟悉的景象,從他小時候到現在,從來不曾改變過。從在大餐廳的桌子間玩捉迷藏的童年,到現在哀莫大於心死的他,那些沙丘,永遠是那麼一成不變的荒涼死寂。沙丘連綿起伏,丘頂上蜿蜒曲折的天際微光閃爍,那是多麼熟悉的景象。而更遠處,一座座鋼鐵與玻璃構成的高聳建築刺向天際,在晨曦的微光中若隱若現。據說,很久很久以前,人類曾經居住在那裡。
  這時候,那群孩子當中忽然有一個猛然竄出來,像顆流星似的撞上霍斯頓的膝蓋。他低頭看看那孩子,伸手想去摸摸他的頭。應該是蘇珊的孩子。但轉瞬間那孩子又一溜煙竄向那群孩子,彷彿流星忽然又飛回軌道。
  看著那孩子,霍斯頓忽然想起艾莉森。那一年,他和艾莉森終於抽到籤了,然而,也就在那一年,艾莉森死了。一直到現在,他還留著那張籤,不管到哪裡都帶在身上。他們本來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。本來,說不定這群孩子當中就會有他們自己的孩子。說不定,不管是男孩女孩,現在也該兩歲了吧。說不定,此刻他們的孩子會跟在那群大孩子屁股後面。他們,就像地堡裡所有的夫妻一樣,都曾經幻想過自己會受到幸運之神的加倍眷顧,生出一對雙胞胎。當然,他們知道運氣不會憑空降臨。他們非常努力。她體內的避孕器被取出之後,一夜又一夜,他們努力想兌現那張幸運之籤。那些已經有孩子的父母都祝福他們,至於那些希望抽到籤的年輕夫妻則是暗暗禱告,希望這一年他們白費功夫。
  他們明白自己只有一年時間,所以,他和艾莉森忽然變得很迷信。只要有助於他們生出孩子,他們什麼都信。在床頭掛大蒜,女人會更容易受孕。在床墊底下放兩個一毛錢的銅板,女人會生出雙胞胎。艾莉森在頭髮上綁了一條粉紅緞帶。霍斯頓把眼袋塗成藍色。很多荒謬的把戲他們都玩過,一方面是因為好玩,但另一方面,卻是因為他們想要孩子想瘋了。不過,還有更多千奇百怪的方法,像降靈法會,或是各種荒誕不經的民間傳說,他們都沒有嘗試。照理說,他們應該要試遍所有的方法才對,否則那才真叫瘋了。
  然而,他們並沒有繼續嘗試。那一年還沒結束,生孩子的權利已經轉移給另外一對夫妻了。但那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想,而是因為時間不夠。因為,霍斯頓已經沒有妻子了。
  接著,霍斯頓轉身走開,離開那些玩耍的孩子,離開那一大片模糊的景象,走向他的辦公室。地堡出口的閘門,就在大餐廳邊緣,他的辦公室就在那裡。要從大餐廳走到閘門的密閉氣閘室,必須經過他的辦公室。在走向辦公室的途中,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幕景象:辦公室門口曾經有過一場掙扎拉扯。過去三年來,他每天都要經過那瘋狂掙扎的現場。而他也不敢回頭,因為他心裡明白,一旦回頭,就會看到她那一動也不動的軀體。回頭,就會看到牆上那遼闊的景象。由於地堡外監視器的鏡頭污垢日積月累,越來越髒,空氣中飄散著灰塵,使得畫面一片模糊,但隱約可見一條步滿足跡的小徑延伸到沙丘上。他知道,如果視線順著那條小徑越過泥濘的沙丘,看向遠處地平線那廢棄的城市,可能會看到她,看到她躺在沙丘上,彎曲的雙臂壓在頭底下,整個人彷彿一顆沈睡的卵石,而空氣中的劇烈毒酸不斷的腐蝕她。
  也許會看到。
  其實,很難看得到,很難看得清楚。即使在那件事剛發生不久,鏡頭還沒有開始髒,畫面還很清楚的時候,就已經很難看得清楚。更何況,畫面上看到的,是真實的景象嗎?其實非常可疑。於是,霍斯頓決定乾脆不看。他走近辦公室門口。當年,就是在那裡,他太太忽然發狂,拚命掙扎,那記憶有如夢魘纏繞不去。他穿過門口,走進辦公室。
  「唷,誰起得這麼早啊?」馬奈斯笑著跟他打招呼。馬奈斯是他的副手。副保安官。
  說著,馬奈斯關上檔案櫃的鐵抽屜。由於卡榫太老舊,抽屜發出刺耳的嘎吱一聲。接著,他端起一個馬克杯,杯口熱氣蒸騰。這時候,他注意到霍斯頓神情凝重。「老大,你還好吧?」
  霍斯頓點點頭,伸手指向辦公桌後面的鑰匙架。「羈押室的鑰匙拿過來。」他說。
  副保安官臉上的微笑立刻消失,皺起眉頭。他放下杯子,轉頭扭身去拿鑰匙。這時候,他背後的霍斯頓把警徽拿在手上,手指輕撫著冰冷尖銳的星角。這是他最後一次碰這個警徽了。然後,他把警徽放到桌上。馬奈斯轉回頭,把鑰匙遞給霍斯頓。霍斯頓伸手接過去。
  「要不要我去拿拖把?」
  說著馬奈斯抬起手,大拇指朝大餐廳的方向比了一下。通常,只有在兩種情況下,他們才會進羈押室:一,有人關在裡面。二,打掃。
  「不用了。」霍斯頓朝羈押室的方向扭了一下頭,意思是要副保安官跟他一起過去。
   說完他立刻轉身走向羈押室。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馬奈斯猛然站起來,椅腳摩擦地面嘎吱一聲。他飛快跟到霍斯頓後面,而霍斯頓已經走到羈押室門口,慢慢把鑰匙插進鑰匙孔。門鎖設計精良,保養的很好,發出清脆的鏗鏘一聲,接著,門被拉開,鉸鏈合葉嘎吱一聲,霍斯頓毅然決然踏進去,碰的一聲關上門。然後,羈押室陷入一片寂靜。
  「老大?怎麼回事?」
  霍斯頓的手從鐵欄杆中間伸出來,鑰匙在手掌上。馬奈斯低頭看看鑰匙,愣了一下,然後拿起來。
  「老大,你幹嘛?」
  「去請首長來。」說完,霍斯頓深深嘆了一口氣。這口氣他已經憋了三年。 「去告訴她,我要『出去』。」



 2 

羈押室牆上的影像,比較不像大餐廳的那麼模糊。為什麼?在生命的最後一天,霍斯頓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。會不會是因為羈押室這邊的鏡頭裝了防護罩,擋得住風中的毒酸?在地堡裡,只要被判死刑,最後就是被送出去擦拭那些鏡頭。在小小的羈押室裡,牆上的影像,就是他們這一生最後看到的景象,所以,他們會因此特別用心,把羈押室這邊的鏡頭擦得特別乾淨?
  霍斯頓喜歡最後這種可能性,因為那會令他格外想念妻子。那會讓他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,為什麼會自願被關進鐵欄杆裡。
  他坐在那裡,心裡想著艾莉森,眼睛看著外面那死亡的世界。很久很久以前,那個世界就已經被人類遺棄。在他們這個深埋地底的城堡裡,從這個角度看到的,並不是最美好的景象,不過,也不是最可怕的。遠處,那緩緩起伏的低矮沙丘呈現一種土黃色澤,看起來就像牛奶份量調得剛剛好的咖啡。而沙丘上的天空,始終是那一成不變的灰濛濛,從他小時候,或是從他父親小時候,或甚至從他祖父小時候到現在,從來不曾變過。外面,唯一會動的東西,就是天上的雲。濃濃的雲團遮蔽了整個天空,籠罩在沙丘上,有如圖畫書上那些成群流竄的野獸。
  那死亡世界的景象,佈滿了羈押室的整個牆面。其實,不只是羈押室,地堡最上面這整個樓層,四周環繞的牆上都佈滿了影像,而每個牆面都是四周遼闊景象的不同片段。模糊的影像,斑點,污垢,而遠處是更模糊的荒野。羈押室裡,從床邊到銜接另一面牆的牆角,上至天花板,下至馬桶,整個牆面是滿滿的影像。那模糊的影像,彷彿鏡頭上沾滿了油污,不過,影像雖然模糊,看起來卻依然栩栩如生,彷彿跨一步就可以走出去,彷彿羈押室裡那令人生畏的鐵欄杆對面出現一個巨大的洞口,充滿誘惑,誘惑你走出去。
  不過,那影像只有在遠看的時候才會逼真。一靠過去,霍斯頓立刻就注意到巨大的影像上有一些固定不動的像素點,白白亮亮,在一片黃黃灰灰的影像上顯得很突兀。每個像素點都亮得很刺眼(艾莉森曾經形容那是「貼上去的」像素點),彷彿一扇扇極微小的四方窗,窗裡的光線更明亮。也可以說,那一個個細得像頭髮一樣的小洞,彷彿想洩露出真正的景象。由於他已經靠的很近,看得很仔細,發現小洞總共有好幾十個。整個地堡有誰能修好這個影像嗎?有工具能夠執行這麼精密的工程嗎?霍斯頓很懷疑。這些亮點是否像艾莉森一樣,已經死了,永遠不會再活過來了?到最後,是否所有的像素點都會全部死亡?霍斯頓想到,如果有一天,畫面上的像素點有半數以上變成亮點,然後,再過幾百年,整個畫面上只剩下寥寥無幾的灰點和黃點,到最後,只剩下幾十個,那麼,呈現的畫面就會徹底翻轉過來,變成另外一個世界,另外一種面貌。地堡裡的人會以為外面的世界是一片火海,而那些僅剩的灰黃色澤,可能會被誤以為是「壞掉的」像素點。
  或者,會不會霍斯頓他們這一代的人正是這樣?他們在畫面裡看到的世界,並不是真正的世界?
  這時候,霍斯頓忽然聽到後面有人清了一下喉嚨,立刻轉身,看到詹絲首長就站在鐵欄杆外,身上穿著連身工作服,兩手交疊平放在小腹前。她朝羈押室那張床的方向點點頭,神情凝重。
  「從前,如果羈押室沒關人,而你和馬奈斯副保安官也下班了,有時候,晚上我會跑進來,坐在那張床上,看著牆上的景觀。」
  霍斯頓也跟著回頭,看著牆上那泥濘、死寂的遼闊荒野。看著那死亡世界,再想想童話書裡的美麗景象,會更令人沮喪。自從傳說中的「暴動」以後,地堡裡劫後殘存下來的書,就只剩下童話書了。書中那五彩繽紛的世界真的存在嗎?絕大多數人都存疑,就好像,他們也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紫色的大象,或粉紅色的鳥。不過,比起眼前這個世界,霍斯頓倒覺得書上那些東西反而比較有可能是真的。每當他看著書上翠綠的大地,蔚藍的天空,他都會覺得那背後隱含著某種深沈的意義,隱藏著某個很根本的問題。地堡裡還有少數其他人也和他一樣。那荒涼的景象確實令人沮喪,不過,跟悶得令人窒息的地堡比起來,外面的世界倒像是天堂了。外面的空氣,才是人應該呼吸的空氣,不管有沒有毒。
  「坐在這裡,可以看得比較清楚。」詹絲說。「呃,我的意思是,景觀看起來比較清楚。」
  霍斯頓還是沒吭聲。他看到一團濃雲忽然散開,湧向另一個方向。灰黯翻騰的雲。
  「晚餐,你想吃什麼都可以。」首長說。「這是傳統──」
  「規矩我很清楚,不需要再麻煩妳跟我解釋。」霍斯頓忽然打斷詹絲的話。「三年前,艾莉森最後的一餐就是我送過來的。才三年。就在這裡。」他不自覺的抬起手要去摸手上的銅戒指,忘了他根本沒戴戒指。一個鐘頭前,他把戒指放在櫃子上,忘了戴。這是一種習慣動作。
  「真不敢相信,已經這麼久了。」詹絲低聲嘀咕了一句,像是在自言自語。霍斯頓轉頭看看她,發現她正瞇著眼睛盯著牆上的雲。
  「妳會想她嗎?」霍斯頓的口氣有點不懷好意。「還是說,妳覺得三年實在太久了,鏡頭一直沒人擦,才會變那麼髒,畫面才會那麼模糊?」
  詹絲瞄了他一眼,但很快又低頭看著地上。「你應該明白,我並不希望看到有人被送出去,我根本不在乎影像清不清楚,不過,法律就是法律──」
  「妳有妳的責任。」霍斯頓想壓抑自己的怒氣。「法律,我比誰都懂。」他手動了一下,似乎想去摸胸前的警徽,似乎忘了警徽沒有戴在身上,就好像戒指也已經沒有戴在手上。「哼,這輩子,我都在執行那些法律。就算我已經知道那些法律根本就是狗屁,我還是照樣執行。」
  詹絲清清喉嚨。「呃,我並不打算問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樣做。我想,我只能假設你在這裡過得很不開心。」
  霍斯頓看看她,注意到她眼睛微微有點濕潤。她還來不及眨眼睛把眼淚擠掉。詹絲看起來比從前瘦,而且因為身上那件工作服太寬鬆,整個人看起來有點滑稽。在他印象中,從前她脖子上的皺紋並沒有那麼深,而跟從前比起來,她的眼神也變得更深沈,或者,更沈重。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嘶啞,但霍斯頓感覺得到,那並不是因為她年紀大了,或是因為煙抽太多,而是她的真情流露,真心的遺憾。
  那一剎那,霍斯頓忽然在詹絲的眼中看到了自己。他的身影倒映在詹絲的眼中,憔悴消沈,坐在一張破爛的長凳上,牆上那死亡世界的灰暗光影映照在他身上,使得他的皮膚也顯得黯淡無光。看到自己的模樣,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。他猛然撇開頭,眼睛四下掃描,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引開自己的注意。此刻,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樣,有如一場夢。他需要看看某種真實的東西,某種能夠理解的東西。過去這三年,感覺不像真的。而且,現在他甚至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真的。
  他轉頭看著那陰暗的沙丘,突然,他眼角似乎瞥見畫面上又出現另一個白白亮亮的點。又有一個像素點壞掉了。彷彿眼前這個越來越可疑的影像上,又有另一扇小窗口打開了,可以讓他們看得更清楚。
  霍斯頓忿忿的想:明天就可以解脫了。就算死在外面,至少是真的。
  「這個首長,我已經當了太久。」詹絲說。
  霍斯頓轉頭瞥了她一眼,看到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抓著鐵欄杆。
  「你應該知道,我們的歷史檔案裡找不到地堡的起源,只記載到一百五十年前那次『暴動』。根據記錄,從那時候開始,歷任的首長都曾經送人出去擦監視器的鏡頭。不過,我任內送出去的人數,是歷任首長中最多的。」
  「很遺憾,我又加重了妳的負擔。」霍斯頓冷冷的說。
  「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。我要強調的就是,那一點都不愉快。」
  霍斯頓伸手拂過那巨大的銀幕。
  「不過,明天晚上,妳一定會是第一個上來看夕陽的人,對吧?明天,風景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。」他有點後悔,為什麼要用這種口氣說話。不管明天會面對什麼樣的命運,不管自己這一生是多麼悲哀,不管明天會不會死,這些都不是令霍斯頓感到忿恨不平的。令他悔恨的,是艾莉森的死。儘管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,儘管當時所經歷的一切,都是無可避免的,但他還是覺得,那一切本來都還有機會可以挽回。「明天,妳就可以欣賞美景了。好好享受吧。」這句話,彷彿不是對首長說的,而是對他自己。
  「你這樣說很不公平。」詹絲說。「法律就是法律。你觸犯了法律。這你自己應該明白。」
  霍斯頓低頭看著地上,兩個人忽然陷入一陣沈默。過了一會兒,詹絲首長先開口打破了沈默。
  「到目前為止,你都還沒有開口威脅我們,說你不肯做那件事。有些人覺得很不安,他們認為你可能不會去擦鏡頭,因為你沒有說你不肯。」
  霍斯頓忍不住笑出來。「妳的意思是,如果我說我不肯擦鏡頭,他們反而會比較安心?」他搖搖頭,覺得不可思議。這是什麼邏輯?
  「從前,只要有人坐在你現在坐的那條長凳上,每個都說他打死都不會去擦鏡頭。」詹絲告訴他。「可是,他們出去之後,每個人都乖乖擦了鏡頭。現在,全地堡的人都有這種預期心理──」
  「艾莉森從來沒有威脅大家說她不肯擦鏡頭。」霍斯頓提醒她。不過,其實他知道詹絲的意思。當初,他自己也認定艾莉森絕對不會去擦鏡頭。而現在,當他自己也坐在這條長凳上,他終於明白她當時的心情。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思考,比起來,擦鏡頭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。被送到外面去的人,絕大多數都是因為犯了罪,而且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送進羈押室,幾個鐘頭後就會被送出去。他們說,出去之後絕對不會擦鏡頭,那是基於一種報復心理。然而,艾莉森和霍斯頓和他們不一樣。他們內心的困惑更巨大、更深沈。對他們來說,鏡頭擦不擦根本不重要。他們被關進羈押室,是因為他們自己想要進來。這是近乎瘋狂的。他們心中只有好奇,極度的好奇。在牆上那巨大的投影之外,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?
  「那麼,你到底會不會擦鏡頭?」詹絲開門見山問他。她顯然已經急了。
  霍斯頓聳聳肩。「剛剛妳自己不是說,每一個出去的人都擦了鏡頭?這其中必有緣故,不是嗎?」
  「為什麼」每個出去的人都會擦鏡頭?他假裝不在乎,假裝不感興趣,但事實上,這輩子,特別是過去這三年來,他飽受折磨,就是因為他絞盡腦汁在想這個問題。為什麼?這問題快把他逼瘋了。他不肯回答詹絲的問題,因為,如果這樣可以讓那些人感到痛苦,那他何樂而不為?他認為,他太太等於是被那些人害死的。
  詹絲兩手抓著鐵欄杆,上下搓動,顯得很焦躁。「我可不可以去告訴他們,你答應要擦鏡頭?」她問。
  「或者,妳也可以告訴他們我不肯。反正我不在乎。好像不管我怎麼回答,對他們都沒什麼差別。」
  詹絲沒吭聲。霍斯頓抬頭看看首長,她對他點點頭。
  「要是你改變心意,想吃晚飯,那你就告訴馬奈斯副保安官。他今天早晚都會守在這裡,這是傳統──」
  這並不需要她提醒。霍斯頓忽然想起他從前執行過的任務,不由得淚眼盈眶。十二年前,唐娜帕金斯被送出去的前夕,他就坐在辦公室裡。八年前,傑克布蘭特被送出去的時候,他也坐在辦公室裡。而三年前,他太太要被送出去時,整夜,他一下緊抓著欄杆,一下倒在地上,徹底崩潰。
  詹絲首長轉身準備要走了。
  「保安官。」她還沒走開,霍斯頓忽然喃喃嘀咕了一句。
  「你說什麼?」詹絲隔著鐵欄杆看著他,遲疑了一下,揚起她那濃密灰白的眉毛。
  「現在,保安官是馬奈斯。」霍斯頓提醒她。「妳剛剛不應該稱呼他副保安官。」
  詹絲抬起手,指關節狠狠敲在一根鐵欄杆上。「吃點東西吧。」她說。「我不想對你說話不客氣,不過,你實在該好好睡一覺了。」



 3 

三年前 

「老天!。」艾莉森驚呼起來。「老公,你聽聽看這個。太不可思議了。暴動並不是只有一次,你知道嗎?」
  霍斯頓本來低頭盯著腿上的檔案夾,一聽到她說話,立刻抬頭看著她。七零八落的文件,像一條棉被似的把他們整張床都佔滿了,東一堆西一堆,有的是舊檔案夾,有的是還沒處理的申訴書。床尾有一張小書桌,艾莉森就坐在那裡。他們住的這一間獨立住宅,是從原先一間更大的住宅分隔出來的,不過幾十年來,他們這一樓層只重新隔間過兩次,所以還不算太擠,還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放得下書桌和有床架的大床。還好,他們不需要睡那種固定在牆上的臥鋪。
  「我怎會知道呢?」他反問她。太太轉身過來看著他,伸手把一撮頭髮撥到耳朵後面。霍斯頓拿起一個檔案夾,朝她電腦螢幕的方向揮了一下。「妳一直在想辦法破解那些幾百年前的機密檔案,已經搞了一整天,那麼,妳覺得我有可能會比你更快知道嗎?」
  她朝他吐了一下舌頭。「那只是我的口頭禪嘛。我有事情要告訴你的時候,開頭都是這麼說的。可是怎麼搞的,你似乎不怎麼好奇?你沒聽到我剛剛說了什麼嗎?」
  霍斯頓聳聳肩。「大家都知道的那次暴動,我從來就不認為那會是第一次。那只不過是最近的一次。幹我這個工作,如果說還學得到什麼的話,那大概只有一個道理:犯罪也罷,暴動也罷,那都是些歷史悠久的老玩意兒,不是什麼新發明。」說著,他舉起膝蓋上那個檔案夾。「這是一個偷水的案子,那麼,妳覺得這會是全地堡第一次嗎?會是最後一次嗎?」
   艾莉森立刻轉身看著他,椅腳摩擦瓷磚地板嘎吱一聲。她身後書桌上的電腦螢幕上,佈滿了一閃一閃的資料文字。那是她從地堡的舊伺服器裡擷取出來的。那些檔案,很久以前就已經被刪除掉了,而且曾經被覆寫過好幾次,她找到的是一些零碎的殘留資料。霍斯頓到現在還是搞不懂,那些資料怎麼有辦法復原?她是怎麼辦到的?還有,她這麼聰明的腦袋,怎麼會笨到愛上他?但不管怎麼樣,這種結果他很樂於接受,而且,他也相信她找到的資料都是真的。
  「這是我從一些舊報告裡拼湊出來的。」她說。「如果這些都是真的,那麼,那意謂著從前的暴動是定期發生的,大概每隔一個世代就會出現一次。」
  「古老的時代,有太多東西是我們不知道的。」霍斯頓邊說邊揉眼睛,腦子裡想的是他沒有處理完的這些文件。「妳知道嗎,說不定從前,他們沒有設備可以用來清潔監視器鏡頭。我敢跟妳打賭,頂樓的景觀一定是變得越來越模糊,後來,大家都受不了,發瘋了,所以就起來暴動之類的。最後,他們終於逼某些人到地堡外面去,把鏡頭擦乾淨。或者,那也有可能是因為地堡人口太多,所以就自然而然的發生暴動,人口才會自然而然的減少。瞭解了嗎?說不定在生育抽籤發明之前,人口都是靠這種方式在控制。」
  艾莉森搖搖頭。「我可不這麼認為。我開始覺得──」她遲疑了一下,低頭瞄瞄霍斯頓旁邊那些文件。看到那些堆積如山的犯罪檔案,她似乎小心翼翼在思索接下來該說什麼。「我不想太快下結論,我不敢斷言誰對誰錯。我只是推測,暴動期間,伺服器裡那些檔案也許不是被暴動份子刪除的。總之,並不是像傳言中的那樣。」
  這時霍斯頓開始全神貫注了。伺服器變成一片空白,至今依然是一個謎。為什麼世世代代祖先的歷史是一片空白?對此,地堡裡的人都很困惑。伺服器裡的資料被刪除,這件事一直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傳說。他闔上看了一半的檔案夾,丟到一邊。「那妳認為是誰刪掉的?」他問太太。「是意外嗎?火災?還是電力中斷?」他舉出了幾個常聽到的說法。
  艾莉森皺起眉頭。「都不是。」接著她忽然壓低聲音,轉頭看看四周,神情有點緊張。「我認為,硬碟裡的資料是被『我們』刪掉的。不是暴動份子。」說完她又轉頭湊近螢幕,伸手指向螢幕上的幾個數字。霍斯頓坐在床上,看不見螢幕上那些數字。「二十年。」她說。「十八年。二十四年。」她的手指劃過螢幕,發出刺耳的吱吱聲。「二十八年。十六年。十五年。」
  霍斯頓把蓋在腳上的幾張文件拿起來,放到另一堆上面,然後從一堆堆的文件中間擠到書桌旁邊,然後坐到床尾,一手搭在太太脖子後面,頭湊到太太肩上看著螢幕。
  「那些是日期嗎?」他問。
  她點點頭。「平均大概每隔二十年就會有一次大規模的暴動。這個檔案裡有統計。上一次『我們』暴動的時候,很多檔案被刪掉了,這個檔案就是其中之一。」
  她說出「我們」這兩個字時,那口氣彷彿她和她的親朋好友都活在那年代。不過,霍斯頓知道她的意思。在成長的過程中,他們始終活在那次暴動的陰影中。彷彿,他們都是在暴動的孕育中長大的。彷彿那次大規模的衝突事件像烏雲一樣籠罩著他們的童年,籠罩著他們的父母,還有祖父母。只要一提到暴動,就會引來旁人側目,引來旁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。
  「妳為什麼會認為是『我們』?我們不是好人嗎,為什麼要刪掉伺服器裡的資料?」
  她微微側過頭冷笑了一下。「誰說我們一定就是『好人』?」
  霍斯頓嚇了一跳,搭在她脖子後面的手忽然抬起來。「妳又來了!不要再說了,說不定──」
  「跟你開玩笑的啦。」她說。問題是,這種事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。再多說兩句,可能會招來「叛亂」的罪名,然後被送出去「清洗鏡頭」。「我的推論是這樣的。」她說出『推論』兩個字的時候,刻意提高音調。「我剛剛說過,每隔一個世代,大概二十年左右,就會發生一次暴動,沒錯吧?我的意思是,在一百多年期間,或是更長的時間裡,應該會發生好幾次暴動,週期性的,就像時鐘一樣。」她指著螢幕上那些日期。「一直到現在,我們聽說過的暴動,就只有上回那一次。而那次暴動期間,有人把伺服器的資料刪掉了。可是我必須告訴你,想刪掉伺服器的資料,並沒有那麼簡單,不是按幾個按鍵或是放把火就可以了事。伺服器有備援設計,任何一筆資料都有無窮盡的備份,想刪除乾淨,那是非常麻煩的浩大工程,不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可以刪得乾淨,比如,單純的意外,或是匆匆忙忙想刪掉,或甚至把電腦弄壞──」
  「可是妳沒辦法推測是誰幹的。」霍斯頓強調。毫無疑問,他太太是電腦天才,可是,推理辦案並不是她的專長。那是他的專長。
   「我推論的重點是……」她繼續說。「很久以前,每隔二十年左右就會發生暴動,可是,從上次暴動到現在,已經一百多年……」
  艾莉森說到這裡就不說了。
  霍斯頓猛然抬起頭。
  他轉頭看看四周,認真思索她剛剛說的話。他忽然有一種滑稽的感覺,彷彿他推理辦案的能力突然被太太偷走,然後太太用這種能力破了案。
  「所以妳的意思是──」他搓搓下巴,仔細想了一下。「有人把過去的歷史抹滅了,免得我們再重蹈覆轍?」
  「或者,更可怕的……」她伸出雙手抓住他的雙手,嚴肅的表情變得更嚴厲。「說不定,引發暴動的原因,也在硬碟的資料裡,會不會?有沒有可能,有一部份的歷史檔案被他們刪掉了?比如說,和外面世界有關的資料,還有,很久很久以前,我們人類為什麼會住進地堡裡?諸如此類的資料。還有,萬一地堡裡的人看到這些資料,說不定會喪失理智,甚至發瘋,或甚至想『出去』?會不會?」
  霍斯頓搖搖頭。「妳最好不要再想那些。」他警告她。
  「我並不是說他們暴動是對的。」她說話又開始小心了。「不過,根據我拼湊出來的資料,我的推測就是這樣。」
  霍斯頓用狐疑的眼神瞄了螢幕一眼。「妳最好不要再動那些資料了。」他說。「我搞不懂妳怎麼找得到那些資料,而且,我覺得妳一開始就不應該去碰那些東西。」
  「親愛的老公,那些資料並不會憑空消失。它們永遠都在那裡,就算我現在沒有拼湊出來,總有一天還是會被人發現的。更何況,如果你已經把神燈裡的精靈放出來了,那就再也沒辦法把它塞回去了。」
  「什麼意思?」
  「我已經印了一本手冊,內容就是教大家要怎麼復原被刪除的檔案,或是被覆寫的檔案。我資訊區那些同事已經把手冊發給大家了,如果有人不小心把重要的檔案刪掉,那本手冊可以幫得上他們。」
  「我還是覺得妳最好不要再碰了。」他說。「這實在不是什麼好事。我看不出來這樣做有什麼好處──」
  「真相對我們沒有好處?知道真相永遠都有好處。而且,如果發現真相的人是我們,或許情況會比較好,換成是別人,結果就很難預料了不是嗎?」
  霍斯頓又回頭去看他的檔案。五年了。距離上次送人出去清洗鏡頭,到現在已經五年了。外面的影像,一天比一天更模糊。身為保安官,他必須趕快找到人送出去。他有壓力。那種壓力越來越大,彷彿地堡裡充滿了蒸汽,隨時會有某個人被炸出去。每次大家感覺到時候到了,就會開始緊張。那就彷彿某種詛咒,時候到了就會應驗,到頭來,那種緊張的氣氛總是會導致某個人情緒失控,說出令自己遺憾的話。然後,他們就會被關進羈押室,看著牆上那模糊的日落景象。這輩子最後一次。
  霍斯頓逐一翻找身旁那些檔案,心裡暗暗祈禱,希望能夠從裡面找到他要的東西。只要能夠讓地堡裡的蒸汽消散,他願意明天就送一個人出去面對死亡。此刻,他太太彷彿手上拿著一根針,刺向一個快要爆炸的巨大氣球。霍斯頓迫不及待想趕快把氣球裡的氣放掉,免得她手上那根針真的刺到氣球。



 4 

現在 

  霍斯頓坐在氣閘室裡的一條鐵凳上。由於昨天晚上沒睡,而且即將面對死亡,所以,他腦海中一片空白,意識模糊。尼爾森跪在他面前,拿著一件白色防護衣要從他的腳套進去。他是「鏡頭清洗實驗室」的負責人。
  「我們一直在研究接縫處的密封效果,現在我們用一種噴塗的材質,在防護衣外面加了第二層保護。」尼爾森說。「這會幫你爭取到更多時間,讓你可以比從前的人撐得更久。」
   這句話驚醒了霍斯頓。他忽然想起當年那一幕:看著他太太走出去清洗鏡頭。地堡最上面那層樓有巨大的銀幕,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影像,然而,每當有人出去清洗鏡頭那一天,整層樓會變得空蕩蕩的沒半個人。那大概是因為地堡裡的人不忍心看一個人怎麼被送出去面對死亡,不過,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只喜歡上來看漂亮的風景,可是卻不想看到那風景背後必須付出什麼代價。然而,霍斯頓看過。毫無疑問,他一定會看。艾莉森的頭盔前面是一片銀色面罩,不透明,看不見她的臉,而她身上穿著防護衣,看起來很臃腫,所以她拿著羊毛布在擦鏡頭的時候,根本看不出她的手臂很細瘦。不過,他認得她走路的模樣,她的習慣動作。他看著她慢條斯理的擦著鏡頭,擦得乾乾淨淨,然後往後退了一步,朝鏡頭看了最後一眼,跟他揮揮手,然後就轉身走開了。就像先前那些人一樣,她踩著沈重的步伐,慢慢走向一座距離最近的小沙丘,然後開始往上爬,慢慢走向遠處地平線那高聳殘破的高樓,那座廢棄的古老城市。在那過程中,霍斯頓一動也不動,目不轉睛的看著她,一直到後來她終於倒在山坡上,兩手緊緊掐住頭盔,渾身抽搐扭曲。空氣中的毒酸一開始先侵蝕了外面的噴塗保護層,接著,裡面的防護衣也開始腐蝕,然後,她的身體。過程中,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。
  「來,換腳。」
  尼爾森拍拍他的腳踝。霍斯頓抬起腳,讓這個技術員把防護衣拉到他的小腿上。霍斯頓看著他的手,看著自己身上那套黑色的碳纖維貼身衣,腦海中開始浮現出一些畫面,彷彿看得到那件貼身衣在自己皮膚上漸漸溶解,彷彿發電機線路上那些乾掉的油泥一樣,漸漸龜裂、粉碎、剝落。然後,他的毛細孔開始冒出鮮血,他的防護衣上開始匯聚一灘灘的血,而他的身體已經不再有生命氣息。
  「抓住吊杆,站起來──」
  尼爾森要陪他走完出去前的流程。這個流程,霍斯頓從前已經看過兩次。第一次是在傑克布蘭特被送出去的時候。那一次,傑克從頭到尾都很兇悍,一直挑釁,而他身為保安官,不得不站在鐵凳旁邊押著他。第二次是他太太。他全程看著她穿好防護衣,走出氣閘室那小小的閘門。霍斯頓看過別人進行流程,所以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,可是現在,他還是需要別人提醒他。他的心思飄到很遠的地方。他面前有一根從上面懸垂下來的吊杆,看起來有點像馬戲團的高空鞦韆。他抬起雙手抓住那根吊杆,然後用力一拉,站起來。尼爾森抓住防護衣旁邊,用力往上拉,拉過霍斯頓的腰部,兩條空蕩蕩的袖子在旁邊擺盪。
  「左手穿進來。」
  霍斯頓愣愣的把手穿過去。從前他是旁觀者,看別人進行這個例行公事走向死亡的過程,而現在,他自己身在其中,忽然感到這一切看起來很虛幻,很不真實。從前,霍斯頓常常覺得很奇怪,為什麼他們肯乖乖聽話完成動作。就拿傑克布蘭特來說,那個人滿嘴髒話,連聲咒罵,可是卻還是乖乖完成了所有的動作。至於艾莉森,她整個過程都很安靜,就像此刻的自己。霍斯頓一手伸進袖子裡,然後再伸進另一手,邊穿邊想這個問題。為什麼他們都會變得這麼順服?防護衣拉到胸口的時候,霍斯頓忽然想到,或許是因為他們都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,所以才會乖乖任人擺佈。太虛幻了,所以根本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了。他內心有野性凶悍的一面,照理說,明知道出去就會死,他應該不會這麼順從,這麼平靜,這麼迫不及待的走向死亡。
  「好了,轉過來。」
  他乖乖轉過去。
  他感覺到背後腰部有一個力量在拉扯,然後聽到一陣沙沙聲,拉鏈被往上拉到頸後。接著又一次拉扯,另一條拉鏈也拉上了。雙層保護,可惜都是白費功夫。接著,領口的魔鬼氈也黏上了。尼爾森在他身上拍了幾下,再檢查一次防護衣穿著是否正確。然後,霍斯頓開始戴上手套,這時候,他聽到一陣嘎吱聲,看到尼爾森把頭盔從架子上拿下來,檢查內部。
  「來,我們再演練一次流程。」
  「不用了。」霍斯頓淡淡的說。
  尼爾森轉頭看看那扇銜接地堡的閘門。霍斯頓心裡明白,裡面有人在監督他們。「請多包涵。」尼爾森說。「我必須按照手冊的規定做。」
  霍斯頓點點頭,不過他心裡明白,根本沒有所謂的「手冊」。地堡裡有很多神祕的傳統,都是一代代口耳相傳,不過,最神祕的莫過於負責製造防護衣和清洗鏡頭的部門。那個部門很像某種秘密組織。那個部門的技術人員,在地堡裡備受尊崇。儘管實際上出去清洗鏡頭的不是他們,不過,要是沒有他們,根本沒有人有辦法出去清洗鏡頭。地堡有如一具令人窒息的棺材,大家都需要外面世界的遼闊景觀,而他們負責維護那種景觀。
  尼爾森把頭盔放在鐵凳上。「羊毛布放在這裡。」他拍拍防護衣前面的口袋,裡面塞了幾條羊毛布。 霍斯頓抽出一條羊毛布,仔細打量。羊毛布表面粗糙,蜷曲的羊毛纖維呈現出一種螺旋紋路。他看了一會兒,然後塞回口袋裡。
  「記得,清潔劑要先噴兩下,然後再用羊毛布擦鏡頭,擦完之後再用這條毛巾擦乾,最後再貼上防蝕膜。」防護衣上有好幾個口袋,分別裝著他提到的每一種東西。每個口袋顏色都不一樣,上面都有編號,而且標籤貼得清清楚楚,文字上下顛倒,方便霍斯頓低頭看。但儘管如此,尼爾森還是逐一拍拍每個口袋,以示鄭重。
  霍斯頓點點頭,然後看著尼爾森的眼睛。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他。沒想到,他發現尼爾森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。他幹了一輩子保安官,看過太多那種恐懼的眼神。他本來想問尼爾森怎麼回事,但還沒開口就忽然想到:這個人擔心的是,剛剛交代了那麼多,會不會是白費功夫,因為,霍斯頓等一下走出去之後,說不定根本不肯去擦鏡頭。其實,全地堡的人都擔心同樣的問題。地堡的人制定了這種法律,禁止大家夢想一個更美好的世界,導致他面對死亡,那麼,他又何必幫他們把鏡頭擦乾淨,讓他們稱心如意?不過,也有可能尼爾森擔心的是這套昂貴的防護衣會白白浪費。製造這種裝備的機密技術,歷史悠久,從暴動之前的年代流傳至今,而且非常昂貴。尼爾森和他的同事耗費了無數時間心力,好不容易才做出一套,然而,會不會就這樣白白被毒酸空氣腐蝕掉,卻得不到任何效果?
  「穿起來感覺怎麼樣?」尼爾森問。「會不會太緊?」
  霍斯頓轉頭看看氣閘室四周。他本來想說,我的人生被地堡的牆壁包圍,包得太緊,我的靈魂被皮肉包圍,包得太緊,緊得令人窒息。
  然而,他終究沒有說出口,只是搖搖頭。
  「我準備好了。」他喃喃嘀咕了一句。
  這是真的。霍斯頓真的準備好了,他真的待迫不及待準備好要出去了。
  那一剎那他忽然想到,他太太當時一定也和他一樣,真的準備好了,迫不及待。



 5 

三年前 

  我要出去!我要出去!我!要!出!去!」
  霍斯頓用最快的速度衝進大餐廳。他的無線電還在沙沙作響,聽得出來是副保安官馬奈斯在大喊,說艾莉森出事了。霍斯頓一接到通知,想都沒想就開始一路猛衝,三步併作兩步衝上樓梯趕往現場。
  「怎麼回事?」他問。大餐廳門口擠滿了人,他一路擠過去,看到太太躺在地上揮舞手腳拚命掙扎,而康納和另外兩個餐廳的工作人員按著她,想讓她安靜下來。「放開她!」他揮開他們的手,霎間他太太的動作失去控制,猛然一腳踢到他下巴。「冷靜一下!」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腕,可是她兩手還在拚命揮舞掙扎,因為剛剛太多大男人想按住她。「親愛的,怎麼回事?」
  「她剛剛衝到氣閘室門口,想開門。」康納氣喘吁吁的說。帕西抓住她亂踢的雙腿,霍斯頓沒有阻止他。現在,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需要三個大男人去抓她。他湊近艾莉森,讓她看清楚他來了。她披頭散髮,臉都被遮住了,不過,從髮絲的隙縫間,可以看得到她惡狠狠的目光。
  「艾莉森,親愛的,冷靜一點。」
  「我要出去。我要出去。」
  她的口氣已經和緩下來,變得平靜,但還是很堅定。
  「不要說這種話。」霍斯頓對她說。聽著她那冰冷陰沈的聲音,霍斯頓感到背脊竄起一股涼意。他伸手捧著她的臉。「親愛的,不要說這種話!」
  然而,內心深處,他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。他知道,太遲了,別人都聽到了。在場的人都聽到了。他太太已經判了自己死刑。
  他一直哀求艾莉森不要再說話,感覺整座餐廳彷彿在四周天旋地轉,彷彿自己來到慘不忍睹的意外現場,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身受重傷。從前,他曾經在機器工廠裡看過支離破碎的人體。此刻,他到了現場,雖然看到太太還活著,還在瘋狂掙扎,然而,他看了一眼,心裡就已經明白,太太身上那種看不見的傷,已經沒救了。
  霍斯頓伸手把她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,這時候,他感覺到溫熱的眼淚沿著自己臉頰往下流。她終於看著他的眼睛,眼神不再狂亂。她終於意識到他來了,凝視著他的眼睛。他本來還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嗑了藥之類的,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,大概一秒鐘的瞬間,他注意到她眼睛炯炯發亮。那是神智清明、冷靜盤算的眼神。但就只有那麼一瞬間,她立刻又露出狂亂的眼神,又開始哭鬧不休,哀求說她要出去。
  「扶她起來。」霍斯頓說。他是她的丈夫,但也是保安官,所以,他也只能噙著淚眼,履行他的職責。雖然此刻他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盡情哭喊,但他別無選擇,只能把她關起來。「往那邊。」他交代康納。康納兩手托著她腋下,而她還在掙扎。霍斯頓朝辦公室的方向點點頭,也就是,羈押室的方向。走進辦公室,經過羈押室門口,最裡面的牆上有一扇巨大的門,亮亮的黃色油漆,非常顯眼。那裡就是氣閘室,氣象森然,安靜無聲,散發出一種虎視眈眈的氣息,令人望而生畏。
  艾莉森被拉進羈押室之後,立刻恢復平靜。她坐在長凳上,不再拚命掙扎,不再拳打腳踢,那模樣彷彿是走進來休息一下,欣賞風景。現在,渾身抽搐、情緒崩潰的人,是霍斯頓。他在鐵欄杆外走來走去,喃喃自語,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,可是卻沒有人回答。這時候,馬奈斯副保安官和首長忙著代替他處理一些手續。面對霍斯頓和他太太,他們小心翼翼,像在對待病人。在過去的這半個鐘頭裡,霍斯頓心神散亂,陷入無邊的恐懼,但儘管如此,他的腦子依然有一小部份殘留著保安官特有的敏銳,察覺得到地堡裡逐漸高昇的緊張氣氛。此刻,隔著鋼筋水泥的牆壁,他隱約感覺得到大家的震驚,聽得到竊竊私語。地堡裡,鬱積太久的壓力已經快爆發了,那竊竊私語有如蒸氣一樣不斷流洩噴發。
  「親愛的,求求妳跟我說話。」他不斷苦苦哀求。他不再走來走去,兩手死命抓著欄杆。艾莉森依然背對著他,眼睛盯著牆上的景象,那土黃的沙丘,灰灰的天空,濃密沉黯的雲層。她偶爾會抬起手,把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,但除此之外她幾乎是一動也不動,悶不吭聲。剛剛她還在瘋狂掙扎,三個大男人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才把她拖進來,但羈押室門才剛關上沒多久,她立刻就變了一個人。霍斯頓終於忍不住了,拿出鑰匙插進鑰匙孔,那一剎那,她才終於開口說了兩個字:「不要!」霍斯頓就沒有再繼續開門了。
  不管他怎麼哀求,她就是不理他,而就在這時候,全地堡各相關部門的人已經開始動員,為清潔鏡頭進行準備。技師已經量好尺寸,做好了防護衣,他們一大群人正從大廳那邊過來,要把防護衣送到氣閘室。清潔鏡頭用的工具也已經送到氣閘室。另外,附近傳來嘶嘶聲,顯然有人正戴著防毒面具,把氬氣填充到沖壓槽裡,羈押室裡可以聽得到那一陣陣的隆隆聲。而就在這時候,霍斯頓正愣愣的站在那裡看著他太太。那些技術人員進來的時候,本來都在竊竊私語,可是一走到羈押室門口,立刻都安靜下來,躡手躡腳的從他後面走過去,甚至好像都閉住氣不敢呼吸,悄然無聲。
  幾個鐘頭過去了,艾莉森還是不肯說話。然而,他卻感覺她的沈默有如一種可怕的轟然巨響迴盪在地堡裡。一整天,霍斯頓隔著欄杆對著她啜泣,內心痛苦掙扎,腦海中一片混亂。就在短暫的片刻,他所熟悉的一切已經徹底瓦解。艾莉森坐在羈押室裡,眼睛看著牆上陰暗荒涼的原野,神情愉悅,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就要被送出去清洗鏡頭。
  天黑了,她拒絕吃最後的晚餐。後來,氣閘室裡那些技術人員終於忙完了,關上那扇黃色的門,然後就離開了。這一夜將是一個不眠夜。接著,副保安官拍拍他的肩膀,然後也離開了。大家都走了,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個鐘頭,霍斯頓不停的啜泣哀求,最後已經聲嘶力竭,疲憊虛弱,幾乎快昏厥。餐廳和大廳的牆上,那輪模糊的太陽已經隱沒在沙丘外,而夜幕已經籠罩了遠處那座廢棄的城市。這時候,艾莉森終於開口了。她幾乎是喃喃自語,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。
  「那是假的。」
  霍斯頓覺得她好像是這樣說。他立刻精神一振。
  「親愛的?」他抓住鐵欄杆,整個人跪起來。「親愛的。」他嘶啞著嗓子,抬起手抹掉臉上乾掉的鼻涕。
  她緩緩轉身過來看著他。那一剎那,彷彿太陽突然回心轉意,又從沙丘後冒出來。她願意跟他說話了,這令他心中又燃起希望。他激動得哽住了,說不出話來,開始認為她只是生病了,發高燒意識不清,所以只要找醫生來診斷一下,證明她說的話都只是意識不清所導致的胡言亂語。她說那些話都不是有意的。只要能夠證明她說那些話都只是因為神智不清,那她就有救了,不必被送出去,而霍斯頓光是看到她肯轉過來面對他,他就已經覺得生命又充滿了希望。
  「那些全是假的。」她口氣很平靜。她的模樣看起來很平靜,可是說出來的話卻依然執迷不悟。那些話會把她推向死亡。
  「過來我這邊,我們好好談一談。」霍斯頓朝她招招手,要她走過來鐵欄杆這邊。
  艾莉森搖搖頭,然後拍拍她旁邊的床墊。
  霍斯頓看了一下手錶。面會的時間已經過了。要是他現在走進去,很可能也會被送出去清洗鏡頭。
  他把鑰匙插進去,毫不遲疑。
  鐵鎖發出驚心動魄的鏗鏘一聲巨響。
  霍斯頓走進去,坐到他太太旁邊。他好想抱住她,帶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,回到他們的床上,假裝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。坐在她旁邊卻不能碰她,那是無比的煎熬。
  但他不敢動。他就這樣坐著,兩手扭絞成一團,聽著她喃喃低語:
  「那絕不可能是真的。沒有一樣是真的。全是假的。」她凝視著牆上的影像。霍斯頓坐在她旁邊,聞得到她身上的汗臭味。掙扎了一整天,她滿身大汗。
  「親愛的,妳到底怎麼了?」
  他說話的氣息噴在她頭上,她的髮絲搖曳了幾下。她伸手摸摸牆上的影像,摸摸那些像素點。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。
  「說不定外面現在是早上,我們永遠搞不清楚。說不定外面現在有人走來走去。」她忽然轉頭看著他。「說不定他們正在看我們。」她冷笑了一下。
  霍斯頓凝視著她的眼睛。先前她整個人像發了瘋似的,但現在她看起來非常清醒。她並沒有發瘋,但說話像發瘋。「妳怎麼會有這種念頭?」他問。他覺得自己心裡有數,但還是開口問了。「妳是不是在硬碟裡找到什麼東西?」他這麼問,是因為他聽說她是從實驗室跑出來,直接衝到氣閘室門口,而且一路瘋狂喊叫。顯然,她工作的時候一定是出了什麼事。「妳發現了什麼?」
  「硬碟資料被刪除,不是只有在暴動的時候。後來有人刪除了更多資料。」她低聲說。「其實那沒什麼好奇怪的,他們當然會把所有的資料全部刪掉。近代的資料。」她冷笑了一下,突然開始越說越大聲,眼神又開始渙散。「當然包括一些機密郵件!」
  「親愛的。」霍斯頓鼓起勇氣握住她的手,而她也沒有把手縮回去。他緊緊握住。「妳發現了什麼?是電子郵件嗎?是誰寄的?」
  她搖搖頭。「不是。我發現了他們用的程式。他們用那種程式製造牆上那些影像。老天,那些影像,看起來好像真的,太像了!」說著,她又回頭去看牆上那越來越幽暗的夜色。「資訊區。」她說。「資!訊!區!就是他們。他們知道所有的祕密。只有他們知道。」她猛搖頭。
  「秘密?什麼祕密?」霍斯頓實在沒把握那到底是真的,還是胡言亂語。但此刻,那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,她開口說話了。
  「不過現在我知道了。而且,你也很快就會知道。我會回來找你的,我對天發誓。這次會和從前不一樣。我們可以打破這種一代又一代不斷重複的過程。你和我。我會回來找你,然後,我們一起爬上那個沙丘。」她忽然笑起來。「如果那邊真的有那座沙丘的話。」她越說越大聲。「如果那座沙丘真的在那邊,而且綠草如茵,那麼,我們就一起爬上去。」
  她轉過來看著他。
  「那根本不是什麼暴動,而只不過是少數人的反抗行動。那些知道真相的人。他們想出去。」她露出笑容。「而他們也真的出去了。」她繼續說。「他們的願望實現了。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擦鏡頭。他們口口聲聲說他們打死都不會擦鏡頭,可是最後都乖乖擦了。我知道為什麼。我知道。而且,他們一直都沒有回來,他們在外面等,一直等一直等。不過我不會像他們一樣。我會馬上回來,這次會跟以前完全不一樣。」
  霍斯頓緊緊抓住她的手,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滴落。「親愛的,妳為什麼要這樣做?」他感覺到她想跟他解釋,因為地堡已經夜深人靜,這裡只剩下他們兩個,沒有人會來打擾。
  「我知道所謂的暴動是怎麼回事。」她說。
  霍斯頓點點頭。「我知道,妳剛剛已經說了,有一些人……」
  「不對。」艾莉森忽然把手縮回去,不過,她只是想往後退一點,這樣才能夠看著他的眼睛。她的眼裡,已經不再是先前那種狂亂的眼神。
  「霍斯頓,我知道暴動是怎麼造成的。我知道為什麼。」
艾莉森咬了一下嘴唇。霍斯頓等著她開口,渾身肌肉緊繃。
  「總是有人會懷疑,外面的世界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可怕。你自己也曾經有過那種感覺,不是嗎?你不是也會懷疑,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,根本就是假的,有人一直在騙我們?」
  霍斯頓不敢回答她,甚至連動都不敢動。他知道那種危險。只要有人敢討論這種問題,下場就是被送出去清洗鏡頭。他坐在那裡渾身僵直,等著。
  「起來暴動的人,有可能是年輕的一代。」艾莉森說。「大概每隔二十年就會發生,我想,他們大概是想去嘗試,去探索。就拿你來說,難道你都不曾有過那種衝動嗎?難道你年輕的時候不會嗎?」她又開始出現迷惘的眼神。「或者,也可能是年輕的夫妻,剛結婚的。在我們這個該死的世界裡,別人不准他們生孩子,他們簡直快發瘋了。也許他們願意不顧一切去冒險,只要有機會──」
  她的視線彷彿落在某個很遠的地方。也許她忽然想到當初他們抽到的籤,而現在他們再也沒有那個機會了。她回頭看看霍斯頓。他一直沒吭聲,也沒有喝止她,叫她不准再說這些觸犯禁忌的話。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因為這樣也被送出去清洗鏡頭。
  「說不定也可能是老人家。」她說。「已經在這個小地方關太久,再活也沒幾年,所以他們什麼都不怕了。說不定他們就是想出去,把裡面的空間讓出來,讓給他們的寶貝孫子孫女。總之,不管是年輕人還是老人,每次暴動都是因為這種懷疑,這種感覺。他們覺得這個地方很爛。」她轉頭看看羈押室四周。
  「不能說這種話。」霍斯頓壓低聲音說。「這是最嚴重的犯罪──」
  艾莉森點點頭。「公然宣稱自己想出去。沒錯,這是最嚴重的犯罪。不過,你知道為什麼嗎?為什麼會有這種禁忌?因為暴動就是這種慾望所引起的。這就是為什麼。」
   「想出去,你就真的會被送出去。」霍斯頓輕聲嘀咕了一句。那是小時候大人常常告誡他們的一句話。爸媽警告過他,絕對不可以有離開地堡的念頭,連想都不准想。他是他們唯一的寶貝兒子。只要一說出口,立刻就會面對死亡,而他們就會失去唯一的孩子。
  他回頭看著太太。他還是搞不懂她為什麼突然發瘋,突然決定要出去。她說她發現被刪除的程式,而那種程式製造出來的影像,看起來和真實世界一模一樣。那是什麼意思?她為什麼要這樣?
  「為什麼?」他問她。「妳為什麼要這樣?妳為什麼不先來找我?一定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查出到底怎麼回事。我們可以分成幾個步驟,比如一開始,我們先告訴大家妳在硬碟裡找到那些──」
  「然後呢?掀起另一次大暴動?」艾莉森大笑起來。看樣子,可能她的理智還沒有完全恢復,或是因為挫折感太強烈,或是積怨太久,或者,也可能是她覺得自己被欺騙,被蒙在鼓裡,所以才會情緒失控。也許,幾十年來,或是幾百年來,地堡裡世世代代的人都被蒙在鼓裡。「你這種方法我看就免了吧。」她不再笑了。「我已經把我發現的東西刪掉了。我不想讓別人知道。就讓他們繼續留在這裡吧,活該。我說我會回來,只是為了要回來找你。」
  「妳一出去就回不來了。」霍斯頓忿忿的說。「從前那些被送出去的人,妳以為他們還在外面嗎?妳以為他們是因為覺得被我們背叛,所以決定不回來?」
  「你覺得他們為什麼會去洗鏡頭?」艾莉森問。「為什麼他們會毫不遲疑的拿起羊毛布,拚命擦鏡頭?」
  霍斯頓嘆了口氣。他發覺自己滿腔怒火已經漸漸消了。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。」他說。
  「我問的是你。你覺得呢?」
  「這問題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?」他說。「我們討論過多少次了,妳忘了嗎?」他相信,夜深人靜的時候,每一對年輕夫妻都曾經私下揣測過。他轉頭看著艾莉森後面的牆壁,回想起他們從前也曾經聊過這些問題。此刻,看著那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,他大概可以估得出來現在是晚上幾點。時間已經不多了,明天,她太太就會被送出去。這個簡單的事實,就像暴風雨中偶爾畫過的閃電一樣,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。
  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揣測。」他說。「我們從前也私下討論過,不知道多少次了。現在我們就──」
  「不過現在你已經知道新的資料。」艾莉森把手縮回去,撥開臉上的頭髮。「現在,你和我都已經知道新的資料。現在,我們總算搞清楚了,從前那些出去的人為什麼會有那種反應。完全搞清楚了。明天,我就可以親自去證明了。」艾莉森露出笑容,拍拍霍斯頓的手,彷彿在安撫小孩子。「而且,親愛的,有一天你自己也會明白的。」



 6 

現在 

  她走了以後,第一年,霍斯頓一直在等她回來。他變得跟她一樣瘋。他看得到她的屍體倒在那座沙丘上,但他相信那景象一定是假的。他一直懷著希望,希望她會回來。她走了以後,滿周年的那一天,他一個人在羈押室裡刷地板,清洗那扇黃色的閘門。他迫切渴望會聽到門後傳來聲音,敲門聲,太太的靈魂回來找他,讓他得以擺脫這一整年的煎熬。
  然而,她並沒有回來。後來,他開始思考另一種方式:出去找她。他不斷搜尋她的電腦檔案,一天又一天,接連找了好幾個月,找到了一些她拼湊出來的資料,一知半解,因此也開始陷入半瘋狂狀態。他開始相信,這個世界是假的,更何況,艾莉森已經不在身邊了,所以,就算這個世界是真的,他也沒什麼好留戀的。
  然而,艾莉森出去滿兩年那一天,他表現得像個懦夫。他走進辦公室,本來想當眾宣告他要出去,但就在快要說出口那一剎那,他忽然又把話吞回去。那一天,他和副保安官馬奈斯一起外出巡邏,而那個祕密就像火焰般在他心頭燃燒。那一整年,他表現得很怯弱,他背棄了艾莉森。第一年,他背棄了她,第二年,他背棄了她。不過,到了第三年,他不打算再繼續這樣下去。
  現在,第三年過去了,他孤零零的坐在氣閘室裡,身上穿著防護衣,對眼前的世界滿腹狐疑,對自己的選擇充滿自信。他身後那扇厚厚的黃色閘門已經緊閉,把他隔絕在地堡之外。霍斯頓忽然想到,從前,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,也不曾希望自己的人生會是這樣的結局。從前,他總認為自己會在地堡裡待一輩子,最後,就像他的父母一樣,埋骨在八樓土耕區的泥土裡。他曾經夢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家,有自己的孩子,甚至奢望生出雙胞胎,或是抽到第二次籤,和妻子白頭偕老──
  不久,黃色閘門另一頭響起了警笛聲,警告在場所有的人離開。除了他。他必須待在這裡。他沒地方可以去。
  氬氣槽開始發出嘶嘶聲,氣閘室裡開始充滿濃濁的氬氣,一分鐘後,霍斯頓已經感覺到氣壓了,因為防護衣的接縫部位變得很緊。他呼吸著防護衣裡的氧氣,站在另一道閘門門口。那是禁忌之門,門外就是那可怕的世界。他靜靜等候。
  接著,牆壁內部的活塞忽然發出金屬的嘎吱聲。整個氣閘室裡覆蓋著一層拋棄式膠膜,現在那層膠膜已經被高壓氬氣撐得起皺。等霍斯頓出去之後,這層膠膜會被焚毀,然後工作人員會在天黑之前把氣閘室清洗乾淨,為下一次任務作好準備。
  後來,大閘門顫動了一下,兩扇門板開始往內縮進門框裡,門板間露出縫隙。原本閘門的設計是可以全開的,不過,他們並不打算完全打開,因為必須儘可能減少毒氣滲入,降低危險性。
  高壓氬氣開始從縫隙往外洩,一開始是尖銳的嘶嘶聲,後來,縫隙越來越大,漸漸變成低沈的怒吼。他慢慢靠近那扇門,而且很驚訝的發現自己完全沒有退縮的念頭。他想起從前那些人。他曾經感到困惑,為什麼那些出去的人面對那扇可怕的閘門都不會退縮。現在他明白了,待在氣閘室裡,很快就會跟那層膠膜一樣被燒成灰,還不如走出去,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。他們寧可多活幾分鐘。
  後來,閘門終於開得夠寬了,霍斯頓從門縫擠過去,防護衣擦過門板邊緣。他籠罩在一團霧氣中,因為外面的空氣比較稀薄,噴出來的氬氣都凝結了。他看不見前面,只能在霧氣中摸索著往前走。
  霧還沒散,閘門就開始嘎吱作響,慢慢關上。接著,厚厚的鋼板碰的一聲闔上,隔絕了裡面的警笛聲,也把他隔絕在充滿毒氣的外面。氣閘室裡開始噴火消毒,把滲進去的有毒物質徹底消除。
  後來,霧漸漸散了,霍斯頓發覺自己站在一條水泥通道底端,水泥板斜斜的通向上面。他腦海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說──快點!快點!──他知道時間不多了,他的生命正一分一秒流逝。他掙扎著往上爬,有點困惑,為什麼走出閘門之後,並不是面對地平線。先前在大餐廳看牆上的影像,總覺得腳下踩的地面,就是外面世界的地平線。他已經太習慣那種感覺。
  那條窄窄的水泥板通道,兩邊牆上是一塊塊凸起的水泥。他拖著腳步往上爬。透過面罩,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,有點困惑。後來,當霍斯頓爬到斜坡頂端,他看到天空了。不久前,就是為了一個小小的渴望,渴望看到這片天空,他被判處死刑。他轉身四望,掃視著遠處地平線,看到那一望無際的翠綠,他忽然感到有點暈眩。
  綠色的山丘,綠色的原野,還有他腳下的綠草如茵。霍斯頓在頭盔裡驚歎了一聲,眼前的景象令他心情激盪。而在那翠綠的山野之上,是碧藍如洗的天空,那鮮艷的色澤就和童話書裡一模一樣。而那純白無瑕的雲有如活生生的動物在空中翻湧。
  霍斯頓不停的旋轉,不停的旋轉,享受著眼前的美景。這時候,他驀然想起,當初他太太也有同樣的舉動。當時他看見她笨拙的、緩慢的轉身,那模樣彷彿迷路了,或是傻住了,或是在考慮該不該去擦鏡頭。 鏡頭!擦鏡頭!
  霍斯頓伸手到胸前,從口袋裡掏出一片羊毛布。擦鏡頭!他終於明白了,剎那間的領悟衝上他腦門,令他感到一陣暈眩。這就是為什麼!這就是為什麼!
  他轉頭去尋找那面牆。地堡最上層四周環繞著一面牆。他直覺以為轉頭就會看到,但很快就想到,對了,那面牆是在他腳底下。他背後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圓丘,大概兩公尺高,側邊有一道鐵梯,頂上有天線。面向他的那一邊,有一個口徑很大的魚眼鏡頭,圓圓的鏡面微微凸出。然而,當他越走越近,發現圓丘四面八方都有鏡頭。地堡的超級攝影機有很多鏡頭。
  霍斯頓舉起羊毛布,慢慢靠近第一個鏡頭,腦海中開始想像,如果此刻他在大餐廳裡,他會看到自己漸漸靠近,身形越來越巨大。三年前,他看過太太也有同樣的舉動。他記得她朝他揮手,當時他以為她只是為了保持平衡,然而,現在回想起來,她是不是想告訴他什麼?當時,在頭盔的面罩後面,她臉上是什麼表情?是不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樣,傻兮兮的笑著?他拚命擦鏡頭,反覆的噴清潔劑,反覆的擦,然後擦乾鏡頭,貼上膠膜。當時,她是不是像個孩子似的滿懷希望,心臟蹦蹦狂跳?霍斯頓知道,此刻大餐廳裡一定空蕩蕩的沒半個人,因為裡面已經沒有人關心他,沒有人愛他,沒有人會捨不得他,留在那邊看。但他還是朝鏡頭揮揮手。此刻,他擦著鏡頭,心情並不是他原先所想像的那樣滿懷忿恨,也不是幸災樂禍,認定地堡裡的人都該死,而他這個被判死刑的人反而得到自由。此刻,他手上拿著羊毛布,用一種在半空中畫小圓弧的動作慢慢擦著鏡頭,而那種動力並不是來自一種遭到背叛的心情。那是憐憫。憐憫,還有無邊的喜悅。
  霍斯頓忽然感覺眼前的世界又開始變模糊了,不過,那是一種美妙的模糊,因為他已經淚眼盈眶。他太太是對的:地堡裡的影像果然是假的。眼前的山坡,形狀和影像裡一模一樣。那景象他已經在地堡裡看過不知道多少年了,一眼就認得出來。問題是,顏色完全不一樣。地堡裡牆上的景象,就是他太太找到的程式製造出來的。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把鮮艷的綠色變成暗綠,而且消除掉所有的生命跡象。
  霍斯頓擦掉鏡頭上污垢,心裡有點懷疑,影像越來越模糊,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?污垢當然是真的,因為污垢是他親手擦掉的,他看得到。不過,那會不會只是一般的灰塵,而不是飄散在空氣中的毒酸?艾莉森發現的程式,會不會只是用來「修飾」真實的景象,把藍天綠草修改成灰暗的色調?此刻,太多新的資料和想法在霍斯頓腦海中翻騰,他彷彿變成一個孩子,突然被丟進一個巨大遼闊的世界,一下子有太多東西必須立刻思索理解,想得頭都痛了。
  他把第二個鏡頭上的污垢徹底擦乾淨,這時候,他推斷影像變模糊是真的。鏡頭上覆蓋了一層污垢,道理就像程式製造出來的效果一樣。程式創造出假的灰黃色調,覆蓋在綠色的原野上,覆蓋蔚藍的天空和翻湧的白雲。這麼美麗的世界,被他們隱藏起來,不讓大家看到。那景象如此壯麗,霍斯頓會不由自主的站在那裡看得目瞪口呆,甚至忘了去擦鏡頭。他必須刻意不去看那景象,才有辦法專心擦鏡頭。
  總共有四個鏡頭,他正在擦第二個。他忽然想起他腳底下那道牆。那道牆透過鏡頭捕捉了真實世界的景象,修飾變造,然後投射出假的影像。接著他又想到,地堡裡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?有人知道嗎?要狂熱執迷到什麼程度,耗費多少心血,才有辦法維持這種令人沮喪的假象?這個秘密是否早在上次暴動之前就已經存在?有沒有可能,歷經千百年無數個世代,這個製造假象的程式一直在地堡的電腦裡自動運作,根本沒半個人知道?如果有人知道,如果他們有能力創造出任何影像,那麼,為什麼不讓大家看到外面的美麗世界?
  因為暴動!也許那就是為了要避免大家一次又一次的起來暴動。霍斯頓在鏡頭上貼了一層防護膜,腦子裡又想到另一個問題。有人把外面的世界變造成恐怖的景象,誤導大家,是不是企圖用這種手段壓抑大家「想出去」的念頭?是不是有人認為真相會導致他喪失權力,無法再控制別人?或是還有更複雜更可怕的陰謀?比如說,他害怕大家自由了,解脫了,肆無忌憚的生孩子,想生幾個就生幾個?可能性太多了,越想越恐怖。
  那麼艾莉森呢?她在哪裡?霍斯頓沿著水泥圓丘邊緣走向第三個鏡頭,這時候,他看到了遠處地平線那廢棄的城市,高聳的大樓,多麼熟悉的景象。不過,有些地方不太一樣。大樓的數量比平常看到的多。有些矗立在側邊,有一棟距離比較近,看起來特別突兀。另外那些他熟悉的大樓,現在看起來都完好無缺,閃閃發亮,完全不像印象中那種殘破傾頹的模樣。霍斯頓眺望著前面那幾座青翠的山丘,想像艾莉森正沿著山丘間走過來,很快就會出現。不過這種念頭太荒謬了,因為艾莉森怎麼可能知道他今天會被趕出來?不過,說不定她記得今天是她出來滿三週年的日子,是不是?說不定第一年和第二年的這個日子,她都在等他出來,可是他卻錯過了,會不會?霍斯頓暗暗咒罵自己的懦弱。他浪費了兩年時間。他告訴自己,一定要去找她。
  他忽然有一股衝動想立刻去找她。他好想拿掉頭盔,脫掉笨重的防護衣,只剩碳纖維內層衣,然後衝上山丘,深深吸幾口清新的空氣,大笑幾聲,然後一路跑到那巨大神祕的城市。說不定城市裡有很多人,有成群的孩子嘻笑玩鬧。說不定太太就在那裡等他。
  可是不行。他還是必須繼續穿著防護衣,不能馬上揭露真相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,不過,他太太就是這樣,而先前那些出來的人也都一樣。他們都沒有立刻揭露真相。現在,霍斯頓已經成為他們那個群體的一員。「外面」的群體。他不能顛覆歷史,他不能背叛那些前行的人,他必須跟他們一樣。他們自有道理。他剛剛加入他們的「圈子」裡,為了他們,他必須偽裝到底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,只知道在他之前每個人都這樣做,保守他們共有的祕密。祕密就像高純度的毒品。此刻,他就只想完成他的任務,按照順序從不同的口袋裡拿出工具,按程序把鏡頭擦乾淨,而腦海中卻想著外面那個世界。那世界何其遼闊,一輩子也瀏覽不盡,還有無窮盡的空氣,無窮盡的水,無窮無盡的食物。那是多麼美麗的夢。
  霍斯頓讓這些美夢在腦海中盤桓,同時繼續執行任務,擦第三個鏡頭。噴清潔劑,擦洗,一次又一次的擦乾淨,然後走向最後一個鏡頭。雖然穿著厚重的防護衣,他依然感覺得到胸口怦怦狂跳,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。他告訴自己,快好了,快好了。他掏出第二片羊毛布,把最後一個鏡頭上的污垢擦乾淨。噴清潔劑,擦洗,最後擦乾鏡頭,然後把工具都塞回口袋裡,免得把地上弄得髒亂不堪。此刻,綠草如茵的地面是如此賞心悅目,他捨不得弄髒。完成了。霍斯頓往後退開,朝鏡頭看最後一眼,雖然他知道,此刻大餐廳和大廳裡空蕩蕩的,沒有人在看他。接著,他轉身走開。他要背棄他們,因為他們曾經背棄艾莉森,背棄那些被送出去的人。霍斯頓終於明白,那些人為什麼始終沒有回來找地堡裡的人。那是有原因的。基於同樣的道理,他們都曾經宣稱他們不肯清洗鏡頭,可是最後都完成了任務。他自由了,他即將加入先前那些人的行列,於是,他邁開大步走上那條佈滿足跡的小山溝,追尋他太太的足跡。小山溝一路延伸到山丘上。從前在地堡裡看外面的景象,總是會看到他太太的軀體蜷伏在山丘上,有如一顆卵石。而此刻他知道,他不會再看到那具屍體了。那顆長眠不起的卵石。霍斯頓相信,從前看到的那具屍體,只不過是一種觸目驚心的假象。



 7 

  霍斯頓已經快走到山丘頂上了,只差幾十步。他看著腳下青翠的草地,仰望天空的碧藍如洗,心中暗暗讚嘆。就在這時候,他忽然感到胃部一陣緊縮,彷彿胃被鐵鉗夾了一下,很像一種難以形容的強烈飢餓感。一開始他以為那只是因為走得太快,才剛費力擦完鏡頭,又急吼吼的爬上山坡,而且身上還穿著笨重的防護衣。他本來打算爬過山丘之後,等地堡裡的人看不到他了,他就要脫掉這身防護衣。他要繼續維持那種假象,就像大餐廳牆上看到的那樣。他全神貫注看著遠處大樓的頂端,強迫自己走慢一點,讓情緒恢復平靜。一步一步慢慢走。年復一年在地堡的樓梯上上下下,每天要爬三十層樓,比較起來,爬上山坡應該不費吹灰之力。
  接著,胃又抽搐了一下,這次感覺更強烈了。霍斯頓皺起眉頭,停下腳步,等那種噁心的感覺消失。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?昨天一整天都沒吃。真是幹傻事。上次去廁所是什麼時候?他也想不起來了。看樣子,他不得不早點脫掉防護衣,沒辦法再顧慮什麼假象不假象了。過了一會兒,噁心的感覺消失了,他立刻往前走了幾步,希望趁胃又開始不舒服之前,快點走到山丘頂上。才走了十幾步,他的胃又抽搐了,這次更猛烈,比前兩次更痛苦。霍斯頓痛得嘔起來,還好先前什麼都沒吃,沒東西好吐。他抱著肚子,兩腿發軟跪到地上,感覺很虛弱,渾身顫抖。他跪倒在地上,開始呻吟。他的胃和胸口像火在燒。他奮力往前爬了一兩公尺,很快就滿頭大汗,汗水滴在頭盔裡。接著,他發現眼前冒出火花,然後刺眼的亮光一陣一陣,感覺像閃電。他很困惑,意識開始模糊。他奮力往上爬,爬得很費力,震驚之餘,他腦海中還剩一絲清醒,還記得最後一個清楚的念頭:爬到丘頂上。
  他眼前的面罩持續閃爍,沒多久,忽然亮起一片白光,然後又閃爍了幾次,光線越來越弱,越來越暗。他幾乎看不見了。接著,霍斯頓忽然撞上什麼東西,手肘一彎,整個人趴倒在地上。他猛眨眼睛,拚命看著前面,看著丘頂,想看清楚前面的景象,可是卻只看到一閃一閃的草地。
  然後,他什麼都看不到了。一片漆黑。這時候,他又感覺胃一陣抽搐,彷彿整個胃扭絞成一團。接著,他看到面罩又是一陣閃爍,所以他知道他並不是眼睛瞎了。不過,他發現那閃爍是在他頭盔裡,所以,顯然是面罩壞了,並不是他瞎了。
  霍斯頓伸手去摸頭盔後面的卡榫。他懷疑可能是氧氣瓶已經空了。他快窒息了嗎?二氧化碳中毒嗎?沒錯!他只是出來清洗鏡頭,他們幹嘛給他那麼多氧氣。他用厚厚的手套去撥那個卡榫,問題是,手套的設計並沒有考慮到這種用途。手套和防護衣連在一起,而防護衣是連身式的,後面有兩層拉鏈,尾端用魔鬼氈黏著。這種設計沒辦法自己脫,一定要別人幫忙。霍斯頓死定了,被自己呼出來的二氧化碳毒死。此刻,他終於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「幽閉恐懼症」,一種徹底被封死的感覺。防護衣有如一具為他量身訂做的棺材。他痛苦得渾身扭曲,雙手在頸後胡亂摸索,拚命想脫掉頭盔。他的手在卡榫上胡亂摸索,一陣猛敲,問題是,戴著手套的手指太粗了。更糟糕的是,他眼睛看不見,令他產生一種窒息的感覺。接著,霍斯頓又痛得嘔起來,彎腰兩手撐在地上,十指插進土裡。這時候,他的手隔著手套感覺到某種堅硬的東西。
  他胡亂摸索了幾下,發現那是一塊尖銳的石頭。有工具了。霍斯頓拚命想冷靜下來。幹了多年的保安官,他一直在安撫別人,讓別人恢復平靜,控制混亂的場面,而此刻,他開始發揮這種能力。他小心翼翼抓住石頭,怕因為眼睛看不見,沒抓好弄丟了石頭。他慢慢把石頭舉向頭盔。他本來閃過一個念頭,用石頭割破手套,可是他不知道剩餘的氧氣能不能撐那麼久。他把石頭的尖角對準頭盔下緣頸部連接環的位置,用力敲下去,卡榫就在那裡。石頭敲下去,他聽到碰的一聲。碰,碰,碰。敲了幾下,他又開始嘔起來,忍著痛苦用手指去摸卡榫的位置。接著,霍斯頓仔細對準位置,再用力一敲。這次,他聽到的不是碰的一聲,而是卡嚓一聲。頭盔的側邊鬆開了,射進一道強光。頭盔裡全是濃濁的二氧化碳,他簡直快窒息了。接著,他把石頭換到另一隻手上,對準另一個卡榫。他敲了兩下,頭盔就鬆開了。
  霍斯頓看得見了。剛剛太費力,又喘不過氣來,他感到眼睛一陣刺痛,不過,他看得見了。他眨眨眼睛,把眼淚擠掉,張開嘴,深深吸一大口氣,一大口清新的空氣。
  沒想到,那一剎那,他的胸口彷彿被鐵槌重重一擊,喉嚨忽然哽住。接著,他忽然嘔出來,嘔出滿嘴的口水和胃酸,感覺彷彿胃都快被吐出來了。他感覺到周圍的世界忽然變成一片土黃,土黃色的草地,灰暗的天空。綠色不見了。藍天不見了。沒有生命,一片死寂。
  他倒向一邊,肩頭撞到地上,頭盔滾到旁邊。他看得到頭盔內部,面罩一片黑,上面什麼都沒有。透過面罩,看不見任何東西。霍斯頓伸手去抓頭盔,感到很困惑。面罩外面是一層銀色。他翻轉頭盔看看面罩內面。什麼都沒有。內面不是玻璃,摸起來粗粗的,上面連接了很多電線。那是一片顯示幕。黑黑的顯示幕。像素點都壞了。
  他又吐了。他抬起顫抖的手擦擦嘴角,看著山丘底下。他肉眼看到的,卻是他如此熟悉的世界。荒涼死寂。他丟開頭盔。原來,戴在他頭上的,竟然是製造假象的工具。他快死了。毒酸正在腐蝕他的體內。他抬起頭,猛眨眼睛,看著頭頂上的烏雲。翻騰洶湧的烏雲有如一群奔騰的野獸。他轉頭看看地堡的方向,算算自己走了多遠,然後再看看沙丘頂,看看距離多遠。這時候,他忽然看到一個東西。他剛剛在地上爬的時候撞上一顆卵石,但現在,他看到的是一具屍體。剛剛戴著頭盔的時候,透過面罩並沒有看到那具屍體。面罩是一個小型的顯示幕,而上面看到影像,就是艾莉森發現的程式創造出來的。程式設計的影像裡沒有那具屍體。
  霍斯頓伸手去摸,結果,那具軀體上的白色防護衣瞬間化成粉塵,有如粉碎的石頭。他已經痛苦得連頭都抬不起來,痛苦得整個人蜷曲成一團,慢慢被死亡吞噬。他抓住太太的殘骸,在痛苦的煎熬中吸了最後一口氣,腦海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:如果有人在地堡裡面看,他們會看到什麼?荒涼死寂的土黃色沙丘,一道黑暗的溝槽,一具即將死亡的蜷曲的人體。遠處,那日漸腐朽破敗的城市高高聳立,俯視著他。
  如果地堡裡有人在看,他們會看到什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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